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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二十八章 春闺梦里


  窗外的雨在淅淅沥沥地下着,声音错落长短,无休无止。

  “你不喜欢下雨天。”他看着她,眼神平静,“说一下雨,就会觉得世间到处都是哭泣的声音。”

  她凝望着檐下绵延的雨滴,低声道:“是的。”

  他转过头来深深地凝视着她:“等雨过天晴了,我带你出去走走吧。”

  她手微微一颤,下意识地低下了头,错开了视线。

  脸色苍白,久久不语。

  如果很久很久之前,她第一次替他挡下那一刀的时候,若是那个时候自己就已经死了,以后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再有——如果命运的转轮停止在那一刻,如今她的命运会如何?

  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么多的事情了呢?

  所有的事情都是围绕着她而来的、所有的人都跟她有着微乎其微的关系、所有的纷争与恩怨都是与她有关。

  那到底是不是因为自己呢?

  如果当初自己就死了,是不是现在并不会有这么多的事情发生了?

  父亲还会好好的活着,娄归也不会躲皇位,四哥哥也不会死,二哥哥也不会变,六弟也不会因为母亲的利用而失望。

  是不是一切,都不会发生了!

  已经没有人知道了。

  因为一切都在那一日毁灭,包括她自己。

  八年啊……那样漫长的日子里,几乎每一夜都能够想到母亲死在自己眼前的模样。

  似诅咒,也似是最后的嘱托。

  可悲的是,即便在梦里,他都在竭力克制着自己,拼命不让自己喊出声来……直到全身颤抖着在噩梦中醒来,一个人蜷缩在黑暗里,也依旧不敢哭泣,只是咬紧了牙关,一遍遍告诉自己一定要掌握!

  这条路是那么长,那么暗,一路行来,终于到了这里。

  “和你在一起,是我最快乐的时光,前尘的事情没有那么多怀念的,我们要做的,就是过好当下,不是么?”

  辞渊看出来了她心中顾虑的是什么,轻声温柔的说道。

  她的嘴唇动了一下,将一声微弱不可闻的话吞了回去。

  是的,那,也是她这一辈子里最快活的时候。

  只可惜,却如同烟花一般刹那消散。

  她不能陪着辞渊,走完最后的路了,时日无多了,她最挂念的也还是辞渊。

  身子拂在辞渊的怀里,温润的身体将她抱住,那样的温柔她真的好像在多留恋啊。她抬起头,看着辞渊的下颌线,轻轻的说了一句,“我想喝冷香了。”

  她的身子本来不能喝酒,可辞渊为了她开心,还是拿了一坛过来。

  辞渊也知道她的身子愈来愈差了,剩下的时光里,尽可能的满足她想要的一切吧。

  让她的一生,不再留有遗憾。

  “当初我去宫里,然你跟我一起走的时候,你丝毫没有犹豫,我也说过你不会后悔当初的决定......那句话,我是一直记得。”

  她听他在一边慢悠悠地说着,手指绞紧,指节几乎苍白——是的,或许在那一刻,她原本以为他们的人生将在那一点上转折。

 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,命运早已给他们安排了另一个结局。

  “其实当我知道你是紫云会的人的时候,我并没有太大的波动。”她终于开口,回复了一句,“直到去天牢找你的时候,我也还想让你带我离开。哪怕是三月初六大婚当天,我也是想着你能来带我走的。”

  辞渊笑了笑,没有说话。

  她沉默了下去,咬着嘴唇。

  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,辞渊抬起头,眼眸平静,“你为了所有人,在朝堂与江湖之间奔波,付出了无数,如今退出,后悔么?”

  她真的为了那个皇位付出了很多很多,不是为了自己,而是为了旁人铺路。

  或许,世上有忘川,便也有记川。

  带走了残酷的记忆,却将另一段温暖遥远的记忆唤起。

  “后悔,不后悔。如今对我来说,没那么重要了。傅阿暖的人生也好、素和清珞的人生也罢,不过就是给了我一个身份,让我走完了我的人生而已。”

  生命里发生的一切,无论是刻骨铭心的痛苦,还是撕心裂肺的悲哀,她都不想忘记——

  因为,与之相生相存的,也是刻骨铭心的温暖和甜蜜,同样深入骨髓。

  如果放下了肩上背负的重担,也就是放弃了所有回忆,那么,这一场人生岂不是白过了?

  是的,无论如何也不能忘记!

  岂谓茶苦,甘之如饴。漫漫长路,亦有所依。

  “我可以怀着这样的记忆,好好过完最后的时光。”她凝望着外面青碧的远空,用一种微弱但是坚强的声音道。

  短短几个月里,物是人非。

  重来回首,却已三生。

  她在这里埋葬了生命中曾经的自己,就如同埋葬了最美好也最痛苦的一段记忆。

  便埋葬过去,一寸寸从灰烬中重生。

  “辞渊,我想去镜屏山。”

  镜屏山,是他们当初,初吻的地方。

  也是他们第一次相会的地方。

  也是辞渊给她那只红色萤火虫的地方。

  辞渊静静的听着,答应了清珞的请求,忽然间,有泪滑落。

  风从旷野吹过,如同午夜里游魂的呜咽。有人在北邙山的坟地里吹着埙,悲怆如水,弥漫在如水的月色里。

  无论是哪一种结果,都是她尽心竭力所追求的。

  车夫的行驶很慢,为了照顾清珞不能受颠簸的身子,过了整整大半日才到镜屏山。

  不过很巧,到的时候,正是晚上了。

  车夫依旧是在山坡下等候着,辞渊扶着清珞,缓缓的往着山坡上走去。

  今日山中的萤火虫仍旧是在的,徐徐晃晃的,他们还是到了当初第一次去的那一棵树旁边。走了长长的一段路,清珞累的不行了,便在那树旁休息了片刻。

  他把清珞轻轻的抱在怀里,看着这个熟悉的天空,和熟悉的萤火虫。

  “你还记得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吗?”

  清珞伸出手,便有萤火虫落在她的手上,小心翼翼的用另一只手护住,将萤火虫凑到了自己的身边。

  “记得啊,我还记得有人亲了我呢。”

  对啊,他们的初吻,便就是在这里吧。

  “你可还把我弄生气了呢。”

  当初的回忆还真的是历历在目,很多事情她都记得其实,虽然当初意识都模模糊糊的,但是后来跟辞渊的相处,她还是逐渐的想起来了很多。

  她止不住身子的咳了起来,身子在微微的颤抖,声音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埋没了一样,再也发不出什么声音了。

  辞渊将她紧紧的抱在怀里,生怕失去了。

  清珞没有跟他说,昨天晚上,她做了个梦:

  她梦见了童年时那漫天泛滥的黄河水,滔滔而来,几乎将她灭顶,阴霾一片的世界里,眼前只有一片无止境的浊黄。

  醒来的时候,外面有滔滔的水声,似是应和着梦里的黄河。

  还记得五年前第一次见到辞渊的时候,喜欢他的眸子,喜欢他的样子,喜欢他的一切。

  当初出于喜欢,便给了他完全的信任,甚至告诉了外人,她爱喝酒的习惯。

  “等回来再和你比酒!”

  梅花如雪而落,梅树下,那个人对着她笑着举起手,比了一个猜拳的手势。

  “辞...辞...”她的嘴唇微微动了动,终于吐出了一个字。

  “阿暖!”轻微的声音却让身边的人发出了狂喜低呼,停下来看她。

  “你还记得当初我说的三个愿望么?”

  “记得!”

  第一个愿望,她想要一直红色的萤火虫。

  第二个愿望,她希望辞渊带她逃离宫中的一切。

  如今,她该许第三个愿望了吧。

  她又多么想要对老天许个愿望,她又多希望自己能够活下去呢?她舍不得辞渊,舍不得这里的一切,舍不得身边的一切一切。

  可是命运如此,她的宿命,已经到这里了。

  “我想再要一只红色的萤火虫。”

  辞渊知道,她是想要支开自己,清珞已经撑不住了,她只是不想让自己看到她死的样子罢了。

  可是辞渊又怎么会放下她呢?

  “等你好起来,我给你抓一百只。”

  纤细苍白的手指颤巍巍地伸出,指向飘满了萤火虫的天空,失去血色的唇微微开阖,发出欢喜的叹息,吐出一个字:“光。”

  “光。”她躺在柔软的怀抱里,仰望着天空,唇角带着一丝不可捉摸的微笑。

  在她逐渐模糊的视线里,渐渐有无数细小的光点在浮动,带着各种美丽的颜色,如同精灵一样成群结队的飞舞,嘻笑着追逐。最后凝成了七色的光带,在半空不停辗转变幻,将她笼罩。

  她对着天空伸出手来,极力想去触摸那美丽绝伦的虚幻之光。

  和所爱的人一起去那极北之地,在浮动的巨大冰川上看天空里不停变幻的七色光……那是她少女时候的梦想。

  心如止水,将自己的一生如落雪一样无声埋葬。

  然而,曾经一度,她也曾奢望拥有新的生活。

  曾经一度,她也并不是没有对幸福的微小渴求。

  然而,一切,终究还是这样擦身而过。

  手指触碰到了刚刚飞走的萤火虫,可就要碰到的时候,空茫之中,却有人落下了手,再也没有了动静。

  那一瞬间,排山倒海而来的苦痛和悲哀将他彻底湮没。

  辞渊已经湿了眼眶,并没有竭力的叫喊着她的名字,倒是希望她能够安然的离去。

  曾经无数的纷争,好不容易得来的美好时光,终究是抵不过命运的纺锤了。

  她跟辞渊之间,有着很多的第一次。

  第一次叫他辞渊哥哥、第一次牵手、第一次拥抱、第一次约会、第一次亲吻、第一次教她武功、第一次站在她的对立面、第一次骗她、第一次伤害她、第一次跟她成婚、第一次跟她入睡、第一次有了他们自己的孩子......

  很多很多的时光与记忆都是无法挥之散去的。

  她一直是骄傲的,而他一直只是追随她的。

  她习惯了被追逐,习惯了被照顾,却不懂如何去低首俯就。所以,既然她当初成了百霜阁的领袖,既然他保持着这样疏离的态度,那么,她的骄傲也不容许她首先低头。

  萤火虫的光,固然明亮,可当初的心境,却再也回不去了。

  笛声如泣,然而吹的人却是没有丝毫的哀戚,低眉横笛,神色宁静地穿过无数的垂柳,仿佛只是一个在春光中出行的游子,而天涯,便是他的所往——

  然而,一场痛哭,仿佛已经到达了他这一生里感情的极限,只是一夜过去,他的神色便已然平静——那是经过了怎样冰火交煎、才将一个人心里刚萌发出来的种种感情全部冰封殆尽?

  然而,他没有等到那个再次归来的姑娘。

  山坡下的马车夫,也再也没有等到那两个人的出现。

  百霜阁,也在也没有等到主人的回归。

  自此之后,世间都没有再说过傅阿暖和辞渊的故事了。

  当初成为中州暗探霸主的百霜阁,阁主傅阿暖也成为了江湖人中口口相传的传奇女子。大胤九瑶公主素和清珞,也是百姓口中扭转乾坤的奇女子。

  在她的手中,经历了无数的风雨和变换,而她依旧能够好好地掌握与把控每个人的事情与纷扰。将所有的事情处理的井井有条,没有一丝一毫的偏差,也不让任何人有可乘之机,更让所有人都为之称赞。

  八年来,她一直看到他为自己奔走各地,出生入死,无论她怎样对待他都无怨无悔。她本以为他将是自己永远的囚徒——然而,他却早在她没有觉察的时候、就挣脱了命运给他套上的枷锁。

  然而,在那个夜晚,他猝及不防地得到梦想的一切,却又很快的失去。

  只留下记忆中依稀的暖意,温暖着漫长寂寞的余生。

  ——然而,百年之后,他又能归向于何处?

  遥远的北方,冰封的漠河上寒风割裂人的肌肤,呼啸如鬼哭。

  废弃的村落,积雪的墓地,长久跪在墓前的人。

  灰白色的苍穹下,忽然间掠过了一道无边无际的光。

  百霜阁主傅阿暖,因为重病,终究是没有撑过大胤三十年的岁朝。

  三十年的十月,便再也没有她的消息了。

  更巧的是,九瑶公主素和清珞,也在当天随之一起去世了。

  清霁保留了九瑶公主的身份,也保留了她想要傅氏的愿望,只是皇族就是皇族,她终究还是要如皇陵的。

  但是没有人知道,在九瑶公主下葬的当天,棺椁却是空的。

  辞渊知道,她不想要再被素和氏的身份禁锢了,自由是她一直向往的,镜屏山的萤火虫,也是她一直想要的。

  大胤三十三年,晟华帝素和清霁登基。

  晟,取自光明,兴盛。

  华,取自繁荣,精英。

  或许不会有人知道,曾经那样的一个传奇女子的结局是如何的,不是所有人的一生都是幸运且平稳的,她也是一样的。

  此时的墨枢城正好是鲜花盛开的时节,然而这样的繁花与繁华,在他的眼里,却早已是如死灰一样的了。

  大胤天高云淡、碧空如洗,透出了一种奇异的鲜艳的蓝色,风里有落花和歌声。

  他策马,缓缓而去。

  繁花似锦,繁华如梦。

  然而,有谁能够知道,辞渊在这里输掉了什么?

  他终其一生想要守护的东西,却最终如同指尖流沙一般滑落无痕。

  或许她在梦里,记在心上,永远怀念吧...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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